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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到地下去给孩子拿童装,在服务员找货的间隙,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梅志勇的档口柜台前,手指无意识地、不停地重复按着一部小型计算器的“归零”键。也许是出于客气,梅志勇并未嫌弃我制造了这种机械、单调的噪音,倒是旁边档口的老板娘先提出,让我别再按了:“简直听得心忙。”
我确实闹心,如同从原单位辞职一样,我那段时间动了离开五爱街的念头,却无法寻求到另一条让我感兴趣的生财之道。之前由五爱街出去的人,大多数都从事了餐饮、娱乐业,可我对这两个行当简直没有丝毫兴趣。
他的穿着相当考究,像是待会儿就要去参加一个十分重要的大型宴会。西装是定制的,袖扣是漂洋过海来的,鞋是全球限量版,身上最便宜的物件是他手上拿着的那副造型前卫的太阳眼镜,卡地亚的。他的精神面貌与五爱街的那些大老板不同,长得清瘦却不柴,有肉又不肥,五官十分有棱角,互相配合得天衣无缝,特别是他的鹰钩鼻,长得相当立体,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套高温熨烫过的西装般挺括有型。他的面皮更是像古时候大家闺秀绣花的花绷子一样,绷得紧张而工整,即使年龄已经望五,但哪怕再恣意的大笑,也没办法由他眼角找出一根皱纹来。
“是个漂亮人物。”他走之后,我看似不经意地对梅志勇赞叹了他一句——当然是为了引发梅志勇对他这个朋友做进一步的详细阐释。
于是,我知道了胡绍棠那同样令人嫉妒的事业:他与梅志勇几乎同期入行,做生意却比梅更有手腕也更狠辣。为了赚到钱,他不计一切工本,能屈能伸,能跪能拜,也能舔。他毫无道德底线,也不讲究什么原则。他非常善钻营,到处去寻找机会。被他瞄上的人或其他任何东西,都休想由他手掌心轻易逃脱。
不到四十岁时,胡绍棠就已经拥有了两家外贸行、一家医药公司和一栋位于繁华地段的写字楼。据说他获取那栋写字楼的过程相当传奇,价格低廉到令人匪夷所思,不少眼红的人由此而判定,胡绍棠发达,完全是依靠老天爷给的好运气。
当时五爱街周围嗜赌的人不少,附近开放的居民楼里藏着许多“暗盘”。五爱街的许多男老板也赌,但大多数浅尝辄止,输赢也都还过得去,并不影响大局。当然,也有些人过分沉迷,弄得倾家荡产。可我觉得胡绍棠应该不是那种人,他看起来实在精明。
我对胡绍棠从事的医药行业很感兴趣,梅志勇由中做了工作,我们的接触便多了一些。逐渐熟悉后,我对胡绍棠这个人有了更多、更直观的了解。
他对感情玩世不恭,交的女朋友都漂亮,但每一个都处不长。他换女人的频率比换衣服还快,有时早上带的是这一个,不到晚上就换了另一个,所以我和梅君姐弟从来不费心去记那些女人的长相或姓名。
但那些女人们对胡绍棠都很痴情。一些女人为他要死要活,真的喝药或是割腕;也有女人在分手之后将自己灌得烂醉,哭着喊他的名字;还有的女人为了他赌气嫁给一个并不爱的男人,结婚前夕还给他发来“想悔婚跟你私奔”的短信;也有倔强的,偏不分手,那段时间胡绍棠便像特务一样四处躲避那姑娘的围追堵截;还有女人在分手时扇过他嘴巴子,挠得他满脸花,脱下高跟鞋满大街追他,发誓要刨死他……胡绍棠的感情生活过得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他那么大岁数了,还没有结婚,这在当时可称得上是离经叛道。我曾问过他,他倒也很坦诚,说自己从未对婚姻抱过任何幻想和期待:“婚姻就是人类度过漫长生命周期的无聊把戏。人必须得结婚,再生个孩子,这是人类主动加身的锁链,如此既可维持社会的安定团结,又能给自己平庸的人生增加一点儿意义感,哪怕最终仍旧是一事无成呢,理由也好找——不然光等死吗?那时间该得有多难熬!”
他这个论调,我当时并不能认同,很庸俗地认为这男人嘴太硬,一定是曾经在感情路上吃过不少苦头,才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而已。但后来我才发现,胡绍棠的确活得夸张且清醒。
一次,我去他公司找他,正巧遇到一家公司送来一套他定制的西装。他的办公室大门由秘书从外面轻轻推开,四个陌生人鱼贯而入,走在最前面的是位身材高佻、容貌姣好的美女。第二个人手戴白手套,双手捧了一束鲜花。第三个人同样戴一副白手套,俩手像捧圣旨一样捧着一个精致的装衣服的盒子。第四个人倒是清闲,手上除了一双白手套,什么也没有。
然而片刻之后,当美女为胡绍棠“”时,那个双手空闲的男人竟半跪在地上,用双手托起了胡绍棠还没有套进去的裤腿儿。我这土狗当时都惊呆了,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果五爱街里每个顾客都这么试衣服,那五爱街就得叫“朝廷”了,我们上行就应该叫“上朝”。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这场惊心动魄的“试穿早朝”完美结束,待那四个人又依次序从办公室鱼贯而出后,仍旧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胡绍棠是出于何种目的要跟我炫富,照这路子,我理应该奉承他两句才算识相,但我不太惯于对朋友也溜须拍马,我认为那对我与他,以及我们的友谊来讲,都是一种侮辱。但这戏如此精彩,假如我一点表示也没有,胡绍棠会不会感觉尴尬呢?
就在我踌躇间,秘书再次敲门,随她一起进来的是一位中年男人。胡绍棠一见那男人,忙离座远接,大老远就伸出手去跟对方握手。我一看就明白了,来人一定是位贵客。
他们就势谈起了那家西装定制公司,价钱,服务,老板是谁,什么出身背景,等等。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胡绍棠那步看似浮夸的闲棋不是做给我看的,而是他生意布局以及人际关系网格中极为重要的一环。相比之下,那套西装的价钱、美女看似无意的亲密的肢体触碰,以及半跪式服务,对他来讲还真就从来没有重要过。
我当时心下奇怪:怎么会有人说胡绍棠发达全部都是靠运气呢?也许太多人一生都只能生活在自己的脑容量里吧,而有时则像真话一样,对大多数人而言,“有”可能还不如“没有”。
我再一次觉得胡绍棠这人不简单,是他带我去拜访了一位开“起名公司”的大师,据说“胡绍棠”这名字,就是拜这位大师所赐。
那天同行的还有胡绍棠的新女伴,以及一对中年夫妇。因为距离不太远,我们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下车前,我暗自揣测,那大师一定是位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老者,但真见了面,却顿生“见面不如闻名”之感。
大师约摸五十岁上下,穿单色中式对襟服装,上有暗纹,人保养得极好,红光满面的。握手时,我留心到他一双手温热而绵软,简直不像男人的手,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虽说相学上素有“男有女相或女有男相都算是贵相”之说,但我仍旧只能感觉得出大师的油与腻。再有,就是一身显而易见的、毫不加以掩饰的市侩铜臭气。这种人挣钱,往往吃相会很难看。
果然,一巡茶过,大师将我们带至几幅写有很大的、繁体的、粗体的“气”字的字画面前去。他很自信、神秘地请我们站在那几幅字前,要我们闭目用心去感受“气”,还强调“有缘分的人一定会有‘气感’”,并说之前有人就是在家里挂上了这样一幅字,日日对它站桩练功“受气”,治愈了多年的顽疾。
他越说越离谱,我愈发明白,这大师不过是个江湖术士,擅长操纵与蛊惑人心。凡人的心都有缺陷、柔软与恐惧,惶然与迷茫的时候更难保持住清醒,这时进行哄骗,再锋利的刀子也可以变成一种温柔,就像做手术的病人被打了药。
可没办法,我还是站在一幅“气”字面前,像给它默哀一样,呆呆立了半个多钟头,却连个瘪屁那样大的“气感”也没能有幸感应到。这简直毫无道理,因为我的同伴都纷纷表示自己有感觉:“有,有,我感应到了,凉嗖的。”“那气是由面门直接过来的,然后我打了一个激灵,一睁眼,头脑瞬间清醒不老少,像吃了提神醒脑丸……”
此时,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我。显然,胡说八道难不住与我结伴而来的人,大家都在五爱市场里混得年深月久,谁没长一张昧良心的嘴,都对不起兜里揣着的人民币。
我在实话实说与撒谎撂屁间作了极为短暂的权衡之后,坚定地选择了后者。我决定,要玩就玩得大一点,毕竟我还受到过点儿高等教育,我决定让这帮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土鳖见识见识什么叫“更上一层楼”。
于是我煞有介事地讲起来:我明知道脚心有个涌泉穴,可我不说这三个字;我明知丹田在哪里,我就说是小肚子;我明知术语叫“蚁行”,却说血管里像有蚂蚁在爬,所过之处不是凉气,是热气,让我周身都热烘烘的:“摸摸我的手,你们摸摸,热不热?”
大师如释重负,开始放心地、毫无顾忌地对我们胡说八道。我有些听不下去,认为他骗钱本无可厚非,但采用这种低智的话术和手段去骗,那不是明显在侮辱我们这些人的智商吗?
但胡绍棠却不这样看,事后他谈到大师时,用了“精明”二字来形容他:“他这个人能将街边的地摊生意做到如今,肯定不白给。他做生意的宗旨很简单——‘让顾客高兴’。顾客就是他的上帝,就是他的衣食父母。顾客说什么都是对的,顾客想要什么,他就会给他们什么。想要神话,就给他们神话。如果顾客想要轻视他,想要他表现出笨、蠢、市侩、无知,他一样会去配合。”
胡绍棠笑笑:“你看看你,总是着急。他根本也没想做你的生意啊!你还没醒过味儿来吗?他跟我们打的第一个照面,就已经得出结论谁会成为他的准客户了。包括你的话,对他的客户会不会产生负面影响,你以为他没有权衡过吗?我们这些人,谁和谁是什么关系,谁和谁远,谁和谁近,他可能比我们这些当事人看得还要清楚。”
最后,胡绍棠总结道:“这个人,精明就精明在他绝对不会在没用的人身上多浪费哪怕是一秒钟的时间。但也正因如此,他也就只能走这么远。”
我听了之后沉默不语,内心却起了些微的波澜。我想,我在五爱街做生意也算是有些年头了,多少也取得过一些小成绩,自认看人做事还是有些心得与经验的。但与胡绍棠相比,我这段位简直上不了台面。
事后我与梅志勇说起这件事儿,他哑然失笑,说全世界都知道胡绍棠本来就是一只老狐狸:“等闲人根本就没法儿近他的身,大家对他的了解基本上都是皮毛。他像一面多棱镜,向不同的人展示不同的侧面,根本没人能搞得清楚他究竟有多少个面儿,心里又究竟在想些什么。好在我对这个倒没有多大兴趣。哥们儿这么多年,我知道我有事儿找他肯定好使,他也知道他有事儿找我也肯定好使,就足够了。至于生意,他的,我干我的。虽然我干得没他那么大,但目前看也足够了,就得了呗!”
我觉得胡绍棠还能发展,梅志勇并不太关心这个,他看胡绍棠倒没有那么乐观:“人可以精,但不能过。人太精,一样会出问题。”
那年,朋友们结伴来了一次澳门之行,一切都相当顺利。胡绍棠毛遂自荐当领队,他像一条老练的猎犬一样与这陌生的城市丛林周旋,仅靠一张地图就搞定了我们的吃喝住行。我们都推测他肯定不是第一次来澳门,但他坚持讲自己没必要欺骗我们,同时又说自己对这个地方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好像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似的”。
第一站,胡绍棠就带我们去了赌场。这无可厚非,毕竟到澳门不去赌场逛逛有些说不过去吧,只是他在赌场里的表现确实“可圈可点”。
他站在那赌场面前先停住,并未着急进入,而是像审视一个老情人一般细细对她上下打量。他极为专注的侧脸被阳光温柔扫视,他下颏轻仰,嘴角挂笑,目光虽然平和,却难免有点冷峻。也就是说,如果不伤害点儿什么,或者毁灭点儿什么,他好像绝对不肯善罢甘休似的。当时他还回头朝我们嫣然一笑,笑得多少有些诡异,甚至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胡绍棠在赌场里如鱼得水,他好像对那里的一切都相当熟悉。我们常常找不到他,但他想寻到我们却一摸一个准儿。他输了很多钱,但却越输越精神,一张脸因兴奋而泛出红光,眼神熠熠生辉。
他那神情酷似我的父亲。我父亲是一名职业赌徒,远近出名挂号的好手。实际上,对于赌,我算是从小耳濡目染,赌徒们的神情我也再熟悉不过,但我最终还是将胡绍棠的兴奋归结到环境使然。我不知道自己是不肯还是不愿意相信,胡绍棠竟会成为一名疯狂的赌徒。
他常只身前往澳门,钱花没了就转战这座城市里的大小赌局,什么样的场他都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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